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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篇附錄在"發現台灣"的文章,很有趣也很耐人尋味。 用柔和的眼神來看看這個島嶼吧,當你對他的混亂而心煩的時候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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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發現台灣發現我-寄給台灣的信]


怎麼辦?

把彈簧墊掀起來,就找到了毛病。這是一張巨大的床,中間支撐的樑木斷了,斜插在地毯上。沒有客人的時候,孩子們把這張客房裡的床當作體操墊,木樑都給蹦斷了。床墊傾斜,客人得像壁虎一樣努力貼著床面,才不致於滑下來。

怎麼辦?

華德和我分別站在斷樑的兩邊,打量那毛鬚鬚的斷裂處。半晌,我說:「不難!拿一疊雜誌來墊在下面就可以。」

他驚奇的看著我,似乎聽見了什麼荒唐的笑話,說:「我在想……測量木樑和地板的距離,我需要量尺;斷的地方要用兩個木樁支持,我需要電鋸和六公分乘六公分的木頭,連接木樁和大樑嘛,得用上 5 公分長的鐸絲釘,還有專門修補木製品用的強力膠……」

我驚奇的看他一眼,覺得好笑:「那不是很費時間嗎?一疊舊書一樣可以撐著,我們唯一要決定的,是該用你的經濟學月刊還是我的文學雜誌,對不對?」

「可是……」他搔搔頭,似乎作夢也沒想到世上有這種解決問題的辦法,「可是可是……那樣床還是壞的,並沒有修,不多久又會塌下去,不結實……」

我到儲藏間去找舊雜誌,真多呀,《小說世界》、《紐約書評》、《歐洲事務》、《明鏡周刊》、《文學月刊》……當我抱著沉沉的一疊雜誌回到床邊時,他正勾身跪在地上,手裡拿著尺,腳邊擺列著電鋸、木塊、鐸絲釘、強力膠、我叫不出名字的什麼工具……還有,清理善後用的吸塵器。

夫妻同甘共苦嘛,他趴在地上修床,我就坐在地上翻讀雜誌。當他把床修好了的時候,我也翻完了最後一本。他用手臂壓壓已經復原了又可以用上一百年的床樑,滿意於它的堅挺,一邊收拾工具一邊笑著說:

「你,是個台灣的孩子。」

我也笑了,對,我是一個台灣的孩子。

在我的文化裡,我可不是唯一用雜誌修床的人。要聽證據嗎?在台灣一個杜鵑花夾道的大學校園裡,一位來自蘇格蘭的客座教授曾經對我說:

「中國人可愛極了!我跟總務處說宿舍裡的床斷了一隻腿,不能睡人了,拜託趕緊修理--當天晚上就來了個工友,帶了四個磚頭……」他縱聲大笑。

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;磚頭和雜誌,都是解決人生困境的權宜之計。奇怪的毋寧是,為什麼這些西方人不偏好方便的權宜之計?



住在台北的時候,有個鄰居要搬家。不遠,不過從城南遷到城北,但畢道也是一家四口,從尿布三輪車到針線鈕釦筆筒打字機碗盤瓢匙,那打包的工夫可夠瞧的。說是卡車要來的那天早上,我踱過去,想在混亂中或可幫點忙。沒想到,光腿的孩子在地上打滾,尿片還在櫃子裡,針線鈕釦還在抽屜裡,打字機還在書桌上……

「怎麼?」我問,「卡車今天不來?」

「來呀!」主人正就著水漕洗碗,「馬上到。」

「那……」我望著那一屋子的琳瑯滿目,著實困惑,「東西不打包?」

「無所謂啦!」主人說,「路程短短。」

在我的搬家經驗裡--那自然是在美國,不管遠近,搬家前的打包要好幾天的工夫;想想看,每一只玻璃杯,每一只碗,每一個磁盤陶缽,都得用幾層紙密密包裹,然後一一裝箱,一個廚房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。即使是搬家公司的彪形大漢,也要好幾個鐘頭。

卡車來了。幾個年輕小伙子衝進門來,和主人一家大小同心協力的動員起來。我懂了:抽屜,裝滿了針線鈕釦迴紋針橡皮圈口香糖原子筆,就這麼原封不動的擺上卡車;打字機,裹上一圈毛毯,就塞在衣櫃腳下;鍋盤碗筷擱進小寶貝的塑膠澡盆裡,蓋上一條太空被。

那琳瑯滿目一屋子的東西竟然全塞進了卡車。主人愉快的向我揮手。卡車起動時,那抽屜裡的、衣櫥裡的、澡盆裡的,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滾動搖晃,發出匡噹嘩啦的巨響。

那匡噹嘩啦的巨響,一卡車的滾動搖晃,竟然像一個熟悉的夢境。我怎麼會忘記了呢? 14 歲那年,我們的卡車不也這麼匡噹嘩啦的從苑裡駛進茄定?十一歲那年,我不也幫著母親把碗盤塞到澡盆裡,然後隨著卡車搖晃滾動的從高雄駛進苗栗?八歲那年,不也曾擠在卡車司機旁匡噹嘩啦的從高雄城東搬到城西?五歲那年,母親用一床老舊發黃的蚊帳把我裹起來,塞在卡車一角,從新竹睡到高雄,不記得那匡噹嘩啦的巨響。三歲那年……

到了,總是有破盤破碗的。無所謂啦,丟了就是。反正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,值錢的,都留在大陸老家啦!哼,那些個博物館擱在玻璃櫃裡面展覽的碗啊盤啊,當寶貝似的,在老家是放在牆根餵貓狗的,不當一回事。母親驕傲的說。

在唐宋的盛世,中國人搬家是不是也這麼「無所謂」的匡噹嘩啦呢?西方人搬家又為什麼那麼小題大作放不開呢?



3月,德國大學放寒假,是我每年返回台灣的時候。下了好幾天細雨,終於放了晴,二哥說,「走,到復興鄉去看看工地!」母親接口,「咦,不是說大漢溪修橋,過不去嗎?」二哥笑笑,「總有辦法的!」

我們就鑽進了他的進口自排福特車,沿著大漢溪邊的公路走。我說:「橋要真封了,過不去的話怎麼辦?」二哥笑笑,「總是有辦法的!」

在離橋兩百公尺的地方,豎著一個牌子:「施工中,橋樑暫時封閉」。遠遠看著橋,七七八八的工程建材堵著橋口,確實是不通了。

「為什麼施工單位要等到距橋兩百公尺才肯立一個牌子?他們難道不能在二十公里之外的交通要道警告人家?」我忿忿不平。從桃園到這裡,我們已經開了近一小時的車。

二哥笑笑:「總是有辦法的。」

前頭一輛車,在牌子後邊消失了。我們緊跟著過去,原來,就在那宣告「封閉」的牌子後邊,一條新路已經被壓了出來。

沒人跟我一樣,看著牌子生氣;他們只是站在牌子下四周眺望一陣,毫不猶疑的開向溪底,闖出一條路來。

極寬闊的河床,中間只有一灣窄窄的溪水,怪手在上游隆隆作響,不停的挖掘。河床地崎嶇不平,福特車身又低,底盤不斷撞上突起的泥地,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。經過積水的泥潭,泥水濺得車窗一片糊爛。我不時的咒罵二哥;這種車不是開這種路的,陷進爛泥裡怎麼辦,四十多歲的人怎麼還做這種不經考慮的事……。

他只是笑:「路是人走出來的,而且,要死也不只我們一個。」

真的,身後有一長列車隊,全是小汽車;天哪,這些人都信仰「路是人走出來的」嗎?

一個比池塘還大的泥坑橫在眼前。不知是哪個氣度恢宏的開拓者已經在大泥坑上擱下兩條窄窄的木板,寬度剛好夠汽車的輪胎險險的輾過。

前面那輛小紅車裡鑽出了個人,走到泥坑那頭,開始指揮。小紅車戰戰兢兢的,滾上木條,凌空了,一寸一寸的往前移動。車隊裡的人全鑽了出來,站在泥濘的河床上,興高采烈的看著熱鬧。小紅車後輪著地的時刻,觀眾給予熱烈掌聲,竟是一片同仇敵愾的歡喜。

顛顛簸簸,翻山越嶺似的,車隊在河床上折騰的匍匐前行。過橋只需要三分鐘的路程,現在用上了 1 小時,終於到了彼岸。

二哥得意了,「你看,」他說,「路是人走出來的,沒錯吧!」

我猶自目瞪口呆的往後望著:河床上的車隊,一隻一隻泥龜似的,歪歪斜斜的爬過來。



我決定自己開車。

在德國,趕路的時候,我可以開 180 公里的時速,但一直沒有勇氣在台灣開車。怕。連爬帶滾的行過大漢溪之後,我想,嘿,我也是個台灣的孩子,咱們一塊混混吧!

所以就上了路,是個桃園的夜晚。華燈初上,一片流動閃爍的繁華熱鬧。行駛在燈紅酒綠的市區中,困擾我的,竟然不是那擁擠的人群,也不是那竄來竄去不可捉摸的摩托車,而是,說出來你或許覺得可笑--我老是找不到紅綠燈!沿街矗立著一個比一個大的招牌,招牌上閃著千奇百怪的霓虹燈:皇宮KTV的燈滴溜滴溜的繞著打轉,春風理髮廳的燈魔幻似的旋轉又旋轉,藍寶石舞廳、全家福海鮮館、大時代咖啡廳、夢露寶館……簡直是一片絢麗的燈海。在這樣一片漩渦似的刺激性極強的五光十色的燈海中,我的眼睛忙不過來;紅綠燈在哪裡?

前面有一個什麼警燈在閃爍,讓我習慣的緊張起來--是修路?警車?救護車?消防車?要不要讓路?尋找燈的來處……天哪,是「真壞戒」檳榔攤!為了在絢爛的燈海中更絢爛,賣檳榔的人在攤子上裝了閃爍旋轉的警燈。

每段街都有個檳榔攤,每個檳榔攤上都閃著荒謬的警燈。我一感覺到警燈的閃爍就下意識的緊張戒備,然後又安慰自己這只不過是「真壞戒」檳榔。帶著這種牙疼似的內部抽搐,上了高速公路。

高速公路,另有一番文化,我早有準備。切入超車、不斷蛇行換線道、大卡車大巴士佔用快車道、計程車尾追不捨……沒有什麼了不起。我開得很穩、很快樂,在家的感覺真好,啊,我愛吵雜的醜陋的台灣,聽聽莫札特吧,反正車速慢了下來,前面顯然開始堵塞,莫札特的長笛像空中掠鳥拉出的弧線,流利優美。

然後,我睜大著眼睛,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:路肩,有人開上了路肩,路肩超車。一輛,一輛,又一輛,毫不猶疑的,在路肩上奔馳。

兩眼發直,我聽見自己發出長長一聲「啊--」;是驚駭,或竟也是讚歎。如果路肩都能走,朋友,這世界還有什麼不能走的路、不能做的事?我輸給你,台灣的孩子。



坐在福華的中庭咖啡座裡,聽出版的朋友說文學的書如何如何的沒有人買。「社會多元的意思,」他說,「就是說,沒有人願意連續的坐上兩小時看一本讓腦子累一點的書。」

「別難過,」我安慰他,「你看那邊櫥窗裡那個東西,也一樣沒人買。」

那是一把義大利進口的雨傘,標價兩萬元。

「哈,」他輕蔑的笑起來,「那個東西,有人買!」

咖啡座上坐著化妝明艷、穿著入時的女人,疊著玻璃絲襪的腿,優雅的啜著咖啡。好幾個穿白襯衫、深色西褲的男人對著手裡的大哥大說話。其中一個,竟然是些許年不見的大學同學。

「還在高中教歷史嗎?」我問。

「不教了,沒前途。」他說,把大哥大熟稔的插進褲袋裡,「現在搞營造,包工建橋開路之類的。」

「營造?」我驚訝,記得他當年穿著長袍馬掛,在講台上表演相聲的樣子,「你學過營造?」

「沒有。」他搖頭,然後解釋,「就好像學游泳,先下水,搞濕了自然就會。我也沒什麼資金,先是搞股票賺了點橫財,就投資營造。在台灣嘛,反正就是有一分錢,做八分投資,講十分的話……」

「冒險嘛!」他笑著,帶著點自我嘲弄的味道。

大哥大嗶嗶響起。



有人按鈴。又是個穿綠制服的德國警察。又怎麼了?我沒好氣的瞪著他。

這一回,是因為我停在車庫門前的車,車尾突出,「侵佔」了人行道大約十公分的空間,妨礙行人過路。

「請您將車子駛進車庫,或著停到路邊去。」他面無表情的說。

我用最毒的眼神看著他--老兄,這人行道起碼有一百廿公分寬,再蠢的胖子也過得去。你停下巡邏車來干涉我,只不過因為這十公分的「脫序」觸犯了你尊崇秩序的原則和習慣。

你是一個秩序和原則的動物。

我忿忿的盯著他,然後,很勇敢的--把車移走。

我能說什麼?十公分是侵佔,一公分也是侵佔。

澳洲來的伊蘭在電話上絮絮不休:「院子裡那株松樹掉針掉得厲害,掃不甚掃。又遮了陽光,我們打算明天把它砍了……」

「不行不行,」我急急打斷,「在這個國家裡,砍樹要先申請,尤其是老樹大樹,不能說砍就砍的。」

「可是,這樹是在我們自家院子裡--」

「自家院子裡的樹你也沒有自由說砍就砍,樹,是國家人民共同的財產,懂吧?」

「啊,」伊蘭在那頭說,「咱們澳洲也有這個法那個法的,可是沒人太認真--」

「那是因為你們澳洲人,」我笑了,「是犯人的後裔呀……」

伊蘭顯然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,很認真的說,對,來德國半年,使她深刻體認到澳洲人無法無天的個性,十足罪犯的壞胚。然後我們彼此唱和的抱怨:是啊,德國是那麼一個不自由的國家,人民沒有脫序、違法的權利,簡直令人苦悶極了。



電話又響起來,這回,是婆婆:「考慮半天,這個周末不能去看你們,準備時間不夠……」

可是,現在才星期三呀,只不過是兩個小時的車程,帶支牙刷來不就完了嗎?

「不成呀,我的花要找人澆,玫塊正要剪枝,乾洗店的衣服要取回來,清潔婦星期四要來……」

又來了。老人家簡直像加了熱的年糕,黏糊糊緊緊粘著鍋底,很難把他們從家扯開。

「我們年紀大了,總是慢嘛。」她說。

我熟悉另一對老人家,年紀也大了,卻具有後備軍人枕戈待旦的彈性,隨時待命開拔。那是我的中國父母。

有一次,我從台北打電話到台南,請七十來歲的父親得空時北上一趟,處理一點小事。擱下電話,幾個小時之後,門鈴響,父親出現在門口,手裡拎著行李--一只縐巴巴的塑膠袋,看起來包過青菜包過舊鞋而現在裡頭裝著一套換洗的內衣褲、一支牙刷、一本書。他很高興的望著我笑。

又過了幾年,但我知道,若是我現在撥個電話回台灣,請父母搭下一班飛機來德國,他們會毫不猶豫的立即動身。真正需要的時候,他們只要拎起一支牙刷就可以到天涯海角;真正需要的時候,沒有牙刷也能走。

為什麼呢?為什麼我的德國父母非有萬全的準備不貿然行動,而我的中國父母,在四十年的安定歲月之後(四十年的人生,不能算短吧?!),仍舊能適應萬變、說走就走,像個一無所有、無牽無掛的「羅漢腳」?



台灣人的個性中有一種驚人的彈性。

用雜誌和磚頭修理木床的權宜之計,是一種彈性。「將就點吧!」我們常說。「過得去就好!」我們常聽說。把滾動晃動的抽屜擺上卡車匡噹嘩啦的搬家,是一種彈性。「沒關係啦!」是我們的口頭禪,「請裁請裁啦!」是最友好的用辭。抓起一支牙刷就可以浪跡天涯,是一種彈性。「四海為家嘛!」大家彼此安慰,拍拍各自的肩膀。

這種彈性像水,碰到山就往谷底流下去;也像草,砥到石磚就從縫裡鑽出來。街市燈海太令人眼光撩亂了嗎?檳榔小販就裝置更刺激人耳目的警用燈。高速公路上堵車了嗎?路肩就成為康莊大道。「此路不通」的牌子掛了出來?且慢,咱們給他開出一條路來。

大漢溪河床上那條蜿蜿蜒蜒、崎嶇不平的泥路,那大泥坑上兩道單薄的木條--究竟是台灣孩子的缺點還是他的成就?我的意思是說,你要譴責他的違法脫序,還是讚美他的勇於闖蕩、不怕阻撓?



這是個森林裡的小木屋,我們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爐邊看書。他在讀一篇報導:從前東德公安部的秘密忠誠資料現在在太陽下攤開,好像你突然翻開一個久置濕苔上的石塊,陰濕處的惡形惡狀的爬蟲全現了出來。德國舉國上下在追討從前為秘密警察工作的線民……用日爾曼人一貫的鍥而不捨的精準,面對自己不愉快的過去。

我在讀「天下」出版的《發現台灣》;已經是第二遍了。

不瞞你,我沒讀過台灣史。

台灣的孩子沒讀過台灣史?正是。我讀過中國歷史、英國歷史、美國歷史、德國歷史、猶太人的歷史、吉普賽人的歷史……可是,我不曾讀過台灣史(其實不必對你覺得羞愧,因為我想你八成也沒讀過);我們一直不太把台灣當一回事。

讀《發現台灣》的感想,就好像,這台灣的孩子我已經認識了一輩子的時間,卻第一次看見屬於他的照片簿。簿子裡有發黃的照片,照片下面有母親的手跡,寫著孩子胎記的顏色、第一次摔破頭的地方、上學時走過的路、第一篇作文……。對著照片本子我輕聲「啊」了出來,「對,他就是這一副德性,原來如此--」

黯黃的照片再度提醒我:台灣是一個移民社會。 300 年前在狂風巨浪中踉蹌上岸的是移民,40 年前從擁擠不堪的軍艦上倉皇入港的,是移民,也是難民。對移民,這海島是個供人開發掠奪的地方;對難民,這是一個暫時歇腳的地方。移民的開發心態,使原本樟木產量舉世無雙的台灣今天看不見幾株樟樹;難民的苟且心態,使人口早超出 500 萬的大台北到 90 年代還沒有一個暢流的捷運系統。

是因為,當初來的時候,草莽初闢,搭個竹篷就得睡一家大小,所以養成了用磚塊和雜誌修床的習慣吧。( 華德指著修好的床說:「這床還可以用上 100 年!」我說:「誰管 100 年以後的事?」 )是因為,唐陶宋瓷都在「老家」,所以不在乎匡噹嘩啦的搬家,摔破幾個大同磁碗吧。難道不是因為,當年從湖南流離到浙江,從浙江顛沛到海南,從海南亡命到台灣,身上唯一的財產是奶奶臨行密密相縫的一只布鞋,難道不是因為那流離顛沛的命運,所以我年邁的中國父母到今天還保留了適應飄泊的自衛本能?你可以讚美他們的彈性,但是知曉他們的彈性來自哪裡,令我神傷。

移民,自然也是拓荒者。拓荒者的人生課題不在禮法的傳承維繫,那是舊社會的規則。在瘴癘叢生的新世界裡,重要的是如何闖出路來。對大自然的險惡,用柴刀和臂力去闖;對政治勢力的險惡,用機智和狡獪去繞。荷蘭人、鄭成功、滿清政府、日本天皇、國民黨,各有各的統治方式,統治方式就是所謂「法」。對於拓荒者,守不守「法」只是末節,達不達到生存目的才是主題。法無礙於目的就容忍它,法有礙於目的就繞過它。

這並不稀奇。澳洲人也有這個個性,早期的美國人更是。你也記得嗎?西部片裡的英雄,可多半不是那呆頭呆腦的警長,而往往是那一槍在手、恩怨自決、單騎闖天下的好漢。從法治的眼光看,咱們的廖添丁可是個該受管訓的甲級流氓。

法,對於台灣移民的孩子,就像大漢溪邊佇立的「此橋不通」的木牌,繞過它!路是人走出來的。只要達到目的,沒有人在乎河床地通車嚴重的破壞環境,沒有人在乎路肩超車會肇成最致命的車禍,沒有人在乎檳榔攤上亂真的警用燈威脅了真正警燈的作用……。

那個不能容忍我十公分「侵佔」的德國警察會覺得台灣人這種對法和秩序的蔑視是駭人聽聞,匪夷所思;來歐的朋友也搖頭:你不知道,台灣的脫序實在令人難以忍受,太亂了,太亂了!

我怎麼會不知道?你忘了《野火集》是誰寫的。可是,不管你喜不喜歡,台灣人這種山不轉路轉的伸縮性,這種蔑視成規的草莽性格,這種只認目標不講原則的「闖」勁,難道不也正是它今天經濟成就的種子嗎?將小汽車開進泥濘的河床、開過泥坑,是脫序也是不畏艱辛;隨隨便便的搬家,是邋遢也是靈活;用雜誌和磚塊修床,是短見也是聰明;用一分錢,作八分投資、講十分話,是輕率也是勇於冒險。台灣的外貿奇蹟,不就是無數個提著七小提箱的台灣孩子用他那靈活、聰明、不畏艱辛、勇於冒險的移民個性「闖」出來的嗎?



不要輕視台灣的錢。錢並不骯髒,它催化了人對自由的渴求,也給人帶來自信,有了自信就有自尊。在夏日明媚的歐洲街頭,你常看見台灣出來的青年,背上背著帆布袋,手裡拿著地圖,表情輕鬆,昂首闊步。

那種輕鬆,使你想起吳濁流在 1947 年所憧憬的台灣「烏托邦」:「……做任何事都不會受人監視;走什麼地方都不會受警察責備,寫任何文章都不會被禁止出售;攻擊誰都不會遭暗算;聳聳肩走路也沒有人會說壞話……這樣努力建設身心寬裕而自由的台灣……」

歷史上最「身心寬裕而自由」的台灣,恐怕就是你我眼前的台灣了。尤其是當你想到,這昂首闊步的一群,都不必是什麼高幹子弟、權貴之後,只是最尋常的百姓,你知道移民的離鄉背井、顛沛流離,都有了令人欣慰的成果。

可是,為什麼來到歐洲的台灣朋友怎麼那麼不快樂呢?

住在德國的我,哎,想死了台灣的紙醉金迷,熱鬧繁華。來德國小住的台灣朋友,卻又羨慕我的寧靜。

這裡實在寧靜。

一個無事的下午,你可以坐在客廳裡聽風走過屋瓦、穿過松樹的聲音。到草原上走走,若是夏季,白色的瑪格麗特開得如癡如醉;若是秋季,蘋果就「噗」的一聲掉在你眼前小路上,撿起來就可以啃。小鎮的路舖著青青石板,沿街的老屋門簷上還刻著年代:1517,明朝的;1308,啊,元朝的;1087,哇,宋朝建的……窗台上擺著一列鮮紅欲滴的海棠。

轉角有棟老屋正在整修。二樓凌空架著,一樓打空了。一個白髮老師傅正在敲敲捶捶的。這房子有四百多年啦,他說,不能拆,就是能拆,主人也不捨得呀!可是裡頭設備想現代化,他擦擦眉毛上的汗,所以得把外殼架空了,只裡頭翻新。怕損壞老結構,所以所有機器都用不上了,全得靠手……

那豈不貴極了?

是啊!老師傅點頭,要貴上好幾倍呢!可是國家有補助,歷史嘛,不能丟哇!

老師傅拾起錘子,叮叮敲起來。聲音輕脆的回響在安靜的石板街上。

朋友坐在客廳地毯中央。午末的陽光投射進來,他閉眼仰臉對著太陽,就這樣久久坐著,一直到陽光完全沒入松影。他輕聲喟嘆。

我感覺到台灣人對寧靜的近乎痛苦的渴求。



不,我指的不僅只是空間環境的寧靜;在寧靜的空間環境背後有一種源自內在生活秩序的心靈的寧靜。有的民族,因為知道什麼在先,什麼在後,心裡有一種篤定。

在海德堡大學開的當代台灣文學課裡,學生問:寫童年的作者特別多,似乎台灣作家特別懷舊?

失去的,當然份外眷戀。台灣的作家是永遠的失去了他們的過去。懷想大陸的,發現四十年睽隔的家鄉面目全非,不如不見。著眼台灣的--你我之中有多少人還有一條童年的街讓他回頭?哪裡是余光中的廈門街?哪裡是白先勇和周夢蝶的明星咖啡?隱地的西門町變成了什麼樣子?袁瓊瓊的眷區還在嗎?淡水最後的列車開到了哪裡?

你若是個德國作家,那麼很可能你出生的那棟老房子還在,粗大的玫瑰依舊攀牆而上。那條街還舖著石板,轉角處的農舍老傳出乾草和牛糞的氣息,你每次興起回老街,都會看見和你同上小學的大傻個兒正在院子裡耙草。你曾經放紙船的水溝還在那裡,兩個穿短褲的小男孩,正勾著身玩紙船。

那條街,包括它的顏色和氣味,一直在那裡,所以你不必渴求。你知道,在人生的大浪中翻滾沉浮、疲倦徬徨的時候,有那麼一條街讓你回頭看看:它像一面晶亮的鏡子照著你最原始的來處。如果你來時頹喪墮落,它使你振作;如果你來時飛揚跋扈,它使你謙和沉潛。

是對這條街的了解,使你能把過去和此刻銜接起來。因為有著對歷史的記憶,所以你能詮釋現在,面對未來。知道從何處來,然後知道往何處去--過去、現在、未來之間有所傳承,就是生活的秩序。體認了這個秩序,所以篤定,所以寧靜。

靈活、聰明、不畏艱辛、勇於冒險的台灣孩子,蔑視法規、不講原則、苟且短視的台灣孩子,在闖蕩 400 年之後,走到了一個最困難的關口:他想追求篤定和寧靜,一個和他原始個性背道而馳的理想。浮萍,追求根的深紮。

很困難,因為這一回,他不能夠繞著走。

保母到書房來說,樓下的馬桶護圈壞了,老掉下來。

讓我想想,或許書桌上這半卷透明膠帶可以把它給黏回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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